王勁為

　　這本關于城市未來的著作，以其令人敬畏的廣度與深度，超越了傳統城市規劃手冊或社會學論著的范疇。作者將城市視為一個活生生的有機體，一個承載人類全部夢想的容器。從歷史到社會學，從建筑批評到政治經濟學，從環境研究到前沿科技，本書融會貫通，既贊美城市是自由、創新和文化的搖籃，也毫不避諱地揭露城市是貧困、犯罪和疏離感的溫床。

　　全書開篇描繪了現代城市的復雜面貌。城市結構看似固定，實則不斷應對著移民、氣候變化、社會兩極分化等動態挑戰。作者強調，城市遠不只是建筑物的集合，更是一個復雜生命體，是社會關系、歷史記憶、文化沖突的交匯點；因此，城市的未來不在于追求單一的“理想城市”模型，而在于探索包容、靈活、以人為本的發展路徑。真正的城市規劃應當創造條件、激發潛力，而非規定生活方式，這一理念貫穿全書。

　　《未來之城》 羅伯特·卡爾滕布魯納 等著 王勁為 譯中央編譯出版社

　　在第二部分，作者深入剖析了城市生活的陰暗面。城市的匿名性在許諾個人自由的同時，也為犯罪和非法活動提供了掩護。美國“9·11”恐怖襲擊事件之后，城市更是成為恐怖主義襲擊的主要目標。高昂的生活成本，特別是住房問題，本身就可能成為貧困的陷阱，迫使低收入群體離開特定區域，加劇空間上的區隔。

　　與此同時，傳統城市集市被百貨商店與步行街等現代商業形態取代，導致城市空間發生深刻變化。在這些受控的、私有的、功能單一的環境里，到處都是面向游客的咖啡館和精品店，而滿足本地居民日常需求的店鋪則被排擠了出去。在這個過程中，城市的獨特個性在市場營銷中逐漸模糊，意外、矛盾和多元文化被系統性地清除。城市不再是各類人群交流互動的公共空間，而淪為一種被觀看和被消費的商業景觀；城市不過是表面開放的游樂場，其實只向有消費能力的人開放。

　　盡管面臨諸多挑戰，作者對城市未來仍抱持審慎樂觀的態度。在第三部分，作者呼吁一種清醒的樂觀主義：城市的未來并非注定，而是取決于多元行動者的合作。

　　歷史上商人、行會、工廠主是城市的奠基者；如今，科技巨頭通過構建虛擬網絡和平臺經濟，正在重新定義城市的交流、工作、出行和居住模式。在此背景下，“智慧城市”這一概念應運而生，由此引發了一場深刻的系統性變革：基礎設施網絡化，監控管理數字化，城市運行日益依賴數據和算法。

　　但作者強調，“智慧城市”的核心不在于技術升級，而在于“智慧公民”。如果公民沒有獲得相應的能力，數字化轉型可能加劇社會區隔，而非促進包容；無處不在的傳感器可能導致“老大哥”式的監控；對算法的依賴可能固化甚至加劇社會不公；“信息繭房”可能削弱公共議論，使社會共識更難達成。

　　因此，作者呼吁每個公民都必須承擔起責任，積極參與城市建設，共同捍衛寬容、尊重、交流與創造力等都市生活的核心價值。通過手機應用軟件報告路面坑洼、環境污染等問題，市民不再是單純的消費者，而是公共服務的共同生產者和監督者。

　　這種對“人”的執著探尋，體現在作者對“城市建造者”的寬泛定義上。在作者看來，城市建設者不僅包括傳統的建筑師、規劃師、房地產商或政府部門，而且應該包羅所有的居民。正如作者指出的：“只有當我們把自己視為社會進程的一部分，而不僅僅是觀眾和游客時，家才能建設起來。”

　　在當下高速城市化的中國，我們熱衷于談論智慧城市和地標建筑，焦點往往集中于硬件設施與經濟指標。然而，這本書提醒我們：城市的靈魂，不僅僅在于其高度、速度或亮度，更在于其能否滋養豐富多元的都市生活，能否保障公平正義，能否為居民的積極行動提供舞臺。

　　本書告訴我們，真正的“智慧城市”，首先要有“智慧的公民”和“智慧的治理”，而不僅僅是優化的算法；它警示我們，在市場力量的狂飆突進中，必須堅守“公共利益”的底線；同時也在呼吁，要珍視那些看似混亂卻充滿生機的“日常街頭沖突”，因為那正是城市活力的源泉。

　　作者在坦誠面對“所有的變化、問題和不確定性”的同時，依然堅定地宣告“城市有著未來”。因為，正如書中所言：“城市關系著每一個人！”而理解城市，正是塑造城市的第一步。

　　（作者為京都大學社會學在讀博士）